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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朕親臨 | 歷代皇帝的寶座

故宮博物院現(xiàn)藏一幅《乾隆朝服像》，是弘歷登基時宮廷畫家所繪。畫中二十五歲的弘歷雙腳呈「八字步」跨坐在金龍寶座上，寶座左右兩邊的扶手、搭腦及立柱上纏滿透雕盤龍，金碧輝煌，莊嚴(yán)肅穆。

清 宮廷畫家繪乾隆朝服像軸 故宮博物院藏

目前故宮太和殿所陳設(shè)的「金漆雕云龍紋寶座」與乾隆登基時的寶座造型一致，繞柱的盤龍面目猙獰、怒發(fā)賁張，極具震懾作用，加上左右兩邊立有「太平有象」的高足香幾，地平下方幾上佇立著祥獸甪端，以及聳然矗立的那座七扇的金漆雕云龍屏風(fēng)。其屏帽上也雕飾蜿蜒矯健、奮口昂首的行龍，有如屏障般拱護(hù)著寶座。

寶座陳設(shè)前后相互映襯，是故宮內(nèi)形體最大的一套家具組合，充分展現(xiàn)君臨天下、威赫凜然的氣勢。太和殿的陳設(shè)，明清兩代大致相同，然則「寶座」之名起自何時？皇帝所作如此的編排有何意義？龍紋何時成為皇帝的禁臠？自明迄清，寶座的形制是如何演變的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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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寶座」之名何時有

  北宋的「御倚子」

雖然皇帝坐的位置不論是椅是榻都可以稱之為寶座，但「寶座」之名并非自古即有，即使在高形坐具全面興發(fā)的宋代也還不見「寶座」之名。

宋室南渡后，《老學(xué)庵筆記》中說：「高宗在徽宗服中，用白木御倚子。錢大主入覲，見之，曰：『此檀香倚子耶？』張婕妤掩口笑曰：『禁中用煙脂皂莢多，相公已有語，更敢用檀香作倚子耶？』」

宋人稱呼宋高宗在為其父宋徽宗服喪時所坐白木坐具為「御倚子」，「倚」有倚靠之意，表明當(dāng)時這種坐具的形制初定，連「椅子」一詞都還沒形成，遑論「寶座」之名。

太和殿寶座及周邊陳設(shè)

  「御座」與「御榻」?

南渡后偏居臨安的南宋，對皇帝坐具的稱呼開始有了變化，《南宋館閣錄》中記載朝堂之上宋高宗臨朝的文殿陳設(shè)時說：「文殿五閑（間），……殿牌前設(shè)朱漆隔黃羅簾，中設(shè)御座、御案、腳踏、黃羅帕褥。……殿后秘閣五閑（間），……中設(shè)御座、御案、腳踏、黃羅帕褥。」

名稱開始從「御倚子」變成「御座」。

宋 宋徽宗坐像軸（局部）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

入明之后，家具的種類增多，形制繁衍，坐具多了加長、加寬、有時三面帶圍板的「榻」。《見聞雜記》寫道：「本朝大明律未成書時，聞自御榻至殿廡（讀音:[wǔ]）皆黏律文于上，朝夕覽觀，親加刪正，然后成書。」

指明太祖在制定大明律的過程中，自其「御榻」到走廊間都貼滿了律文草稿。如此，則此「御榻」可能尺寸不小，以致其三面圍板可權(quán)充壁面使用。

學(xué)士徐溥、劉健、李東陽、謝遷至文華殿御榻前，上出各衙門題奏本曰：『與先生輩商量。』可知在奉天門的「御榻」曾被直呼為「御座」，在成化朝又叫「金臺」，并不一致，但皇帝所坐一般還是通稱為「御榻」。

  「寶座」——皇帝的化身

與此同時，莊嚴(yán)肅穆的儀典中開始出現(xiàn)「寶座」一詞。明清皇帝登臨太和殿前，都先要在中和殿受執(zhí)事官員朝拜，至中和殿前則需在保和殿更衣。三者的功能與位階井然分明。

故而明英宗即位時，在華蓋殿設(shè)「御座」，奉天殿設(shè)「寶座」，坐具的名稱與建筑的位階是要相互對應(yīng)的。

明 明英宗坐像軸（局部）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

「寶座」，源自佛家語，一般稱諸佛所坐為蓮花座，又多以七寶裝飾，故稱「寶蓮花座」，或稱「寶座」。

佛語的「寶座」也有「高座」的意思，如「金剛寶座」指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成道時之高座，后世則泛指說法、說戒師及講會導(dǎo)師等之高床座。

由此可知，諸佛的「寶座」，至遲在十五世紀(jì)前期即被人間天子借用，在太和殿舉行重大儀典之時，以「寶座」之稱獨(dú)尊皇帝，象征其為人間的至高至尊，也進(jìn)一步拉抬了君權(quán)的地位。

晚明《萬歷野獲編》更記道：「弘治十八年春，朝鐘新成，其鈕忽絕，奉天門寶座之石忽自裂。至五月初九日，上已大漸，忽黃霧四塞，加以大風(fēng)，咫尺不辨，午后，上遂升遐。」以奉天門寶座之石忽然崩裂來預(yù)告人間天子的皇帝即將駕鶴西歸，不但把寶座與皇帝緊密聯(lián)系在一起，更將原屬佛家的「寶座」視同皇帝或是皇帝的化身——此「藏禮于器」的作為是其來有自的。

藏禮于器

人的身份與地位是無形的，必須靠有形的媒介才能體現(xiàn)，這個媒介即習(xí)稱的「禮器」。如原為烹食肉食的「鼎」，以九、七、五、三的奇數(shù)組合成為「天子九鼎、諸侯七、大夫五、士人三」的「列鼎制度」，此即為「藏禮于器」。

封建社會的秩序因此建立，以器用代表身份的高低也成為千年以來的傳統(tǒng)。

近代 楊令茀摹明太祖坐像軸（局部）

故宮博物院藏 原本藏臺北故宮博物院

明代宮廷內(nèi)對皇帝的「御榻」或「寶座」在「藏禮于器」的同時，也有約定成俗的禮儀規(guī)范。

自永樂到景泰，五朝為官的吏部尚書王翱曾見一主事在左順門旁與一名舊識太監(jiān)談笑自若，立即上前斥責(zé)：「……此地豈是你嬉笑之所？后生如此輕薄邪。」理由就是「奉天門御榻在焉，左順去奉天不遠(yuǎn)」。

雖然奉天與左順兩門之間相隔有內(nèi)金水橋之距離，王翱仍覺官員需要神色莊重，態(tài)度肅穆。由此可知，百官行走于宮苑內(nèi)，對皇帝的坐具也應(yīng)時時有敬謹(jǐn)之心。除了視嬉笑喧嘩為對「御榻」不敬外，還有「擅入御座者律絞」之律令。

明穆宗時，曾召來當(dāng)時的首輔高拱：「執(zhí)公手比行至乾清宮，公不敢入，穆皇顧曰：『送我。』公承旨直至乾清宮，上御榻坐，手猶未釋也。」穆宗拉著高拱的手，要高拱陪他一起走上乾清宮，一直到坐上殿內(nèi)的「御榻」還沒松手，其間高拱還一度遲疑「不敢入」，也說明位高如首輔的高拱對殿內(nèi)「御榻」的戒慎戒恐之情。

從孝宗朝后閣臣們身后的墓志銘，亦可知在皇帝大漸時召進(jìn)并受臨終托付的「榻前顧命」皆為官員畢生仕宦的至高榮寵。

近代 楊令茀明成祖坐像軸（局部）

故宮博物院藏 原本藏臺北故宮博物院

明代官員上朝和退朝的行動路線是「文東武西，不許徑越御道」，如在奉天門上朝，東邊的官員要到西邊，得繞金水橋南行，不準(zhǔn)徑越「中道」。

凡「御座」所在處就是「正道」，也就是「中道」，只有手捧朝廷頒降詔書冊命時才可從「中道」中門出，但一出中門得立即偏東而行。回到五六百年前的明代宮廷，即便皇帝不在奉天殿內(nèi)的「御榻」或之前的「正道」上，活動于「正道」左右兩邊的大小官員們，即使行色匆匆，也必噤聲而行，至多是低聲喁語，此景象正是強(qiáng)烈宣示「御座」或「御榻」之威儀與所象征之權(quán)力。

改朝換代后的清朝，入主中原之后也深諳華夏傳統(tǒng)「藏禮于器」的禮制。

雍正元年（一七二三年）六月二十二日，雍正皇帝諭旨：「近來新進(jìn)太監(jiān)俱不知規(guī)矩，朕曾見伊等掃地時，挾持笤帚，竟從寶座前昂然直走，全無敬畏之意。爾等傳與乾清宮等處首領(lǐng)太監(jiān)等，嗣后凡有寶座之處，行走經(jīng)過，必存一番恭敬之心，急趨數(shù)步，方合禮節(jié)。若仍不改，爾等即嚴(yán)切教訓(xùn)。如屢誨不悛，即將伊治罪……」可知入清之后，不論何處、何時，有無盛典或儀注，凡皇帝所坐俱稱「寶座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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龍紋入座的明代寶座

北宋皇帝的坐像畫，皇帝的坐具大抵和宋徽宗的無扶手靠背椅一樣。南渡后諸帝所坐，在簡單的背板搭腦出頭處卻見增飾了龍首。

龍紋在中國由來已久，但正式詔令將龍據(jù)為己有的是宋徽宗：「政和元年十二月七日，詔：『元符雜敕，諸服用以龍或銷金為飾，……及以純錦遍繡為帳幕者，徙二年，工匠加二等，許人告捕，雖非自用，與人造作，同嚴(yán)行禁之。』」政和年間甚至一度禁止官民以「龍」字為名字，比如叫「毛友龍」的要去「龍」改名「毛友」等。

以「龍」為皇帝禁臠的初時發(fā)想則始自宋徽宗的高祖宋仁宗。仁宗在位期間，曾詔定天下官民士庶的屋宇器服之制，朝廷命婦的首飾也不得「奇巧飛動如龍形者」。

如今所見宋代龍紋的爪數(shù)有三也有四者。一直到元朝，元順帝才禁止民間使用五爪龍。如今所見朱元璋的畫像，坐具形制混雜不一，有南宋諸帝的靠背椅、金交椅，也有圈椅。有的搭腦也簡略地雕飾龍首。朱元璋身上黃袍的龍紋，龍爪之?dāng)?shù)即有三有四，也有用元順帝所禁的五爪龍的情況。

明 明英宗坐像軸（局部）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

三十余年后，燕王朱棣因靖難之師取得帝位，其坐像中的坐具即與明太祖的雜沓與紛歧大相徑庭。只見明成祖右手輕握玉帶，左手撫膝，雙腳呈「八字步」跨坐于寬敞的開光大扶手椅上。連山字靠背共六個出頭都雕飾了龍首，龍首還張口銜掛瓔珞絳結(jié)，五色繽紛，器身滿綴七寶，璀璨華麗，仿若名副其實(shí)的「寶座」。兩肩及前胸的團(tuán)龍五爪明確，而且攫攥有力。

其愛孫宣宗之黃袍龍爪亦同，坐具也如出一轍。宣宗之子英宗，歷經(jīng)慘痛的「土木堡之變」，在大漠被囚一年，釋歸后在紫禁城僻遠(yuǎn)的南宮又被幽禁了六七年后，其坐像與坐姿大異于前：雖仍右手握帶，左手撫膝，但身穿袞服，正向前方，坐具的扶手、搭腦間的開光全填實(shí)了。

如果說明成祖的寶座為歷代帝王前所未有，則明英宗所坐寶座之形制就是后世明清皇帝寶座的濫觴。

復(fù)縟麗的清代寶座

清代皇帝的寶座，因?yàn)橛袃?nèi)務(wù)府詳記承造過程的流水記錄《內(nèi)務(wù)府造辦處各作成做活計(jì)清檔》（以下簡稱《活計(jì)檔》）而豐富鮮明。

由《活計(jì)檔》可知，任何器用的造作，包括家具在內(nèi)，皆由皇帝下旨成造，從取材用料開始，到相關(guān)各作的依旨畫樣，必要時制作合牌，或先期的大樣、燙樣等一定的過程后，再經(jīng)請旨準(zhǔn)做，才會進(jìn)行實(shí)作。

清乾隆 鹿角椅 故宮博物院藏

鹿角椅背板刻詩

如乾隆二十六年十月二十七日：「員外郎寅著來說，太監(jiān)胡世杰交鹿角四件，傳旨，著成做寶座，四座用此鹿角做靠背圈，先呈樣。欽此。」

次年正月初七日，「員外郎寅著將畫得鹿角寶座紙樣一張持進(jìn)，交太監(jiān)胡世杰呈覽，奉旨，照樣準(zhǔn)做。要楠木板。欽此。」

五月二十一日：「員外郎寅著將現(xiàn)做未完鹿角寶座一件接縫處貼得鐵鋄（讀音:[jiǎn]）金掐子樣呈覽，奉旨，照樣準(zhǔn)做。欽此。」

同年閏五月初五日時，乾隆傳旨：「現(xiàn)做鹿角寶座送進(jìn)呈覽。」員外郎寅著和太監(jiān)胡世杰當(dāng)日送進(jìn)后：「奉旨，靠背上著漆象牙板刻詩。欽此。」

兩位太監(jiān)又遵旨傳作背板刻詩畫樣，奉旨準(zhǔn)做后終于大功告成。此即現(xiàn)藏故宮博物院的鹿角椅，當(dāng)時稱「鹿角寶座」，其象牙刻詩仍清楚可見。

清 剔紅嵌玉寶座及周邊陳設(shè) 故宮博物院藏

從高形家具興發(fā)的宋代，皇帝所坐稱「御倚子」或「御椅子」，演變到入明之后的「御座」與「御榻」，及至登極大典的「寶座」，進(jìn)程漫漫但依稀可辨。

龍紋為皇帝禁臠在北宋醞釀后，到南宋才飛上坐具的搭腦，自此與寶座始終相隨，但其形象乃至龍爪之?dāng)?shù)，一直要到明初才漸入規(guī)范。

清代的寶座繁復(fù)縟麗，常與屏風(fēng)、香幾等并為布置，然無論清代寶座用材如何多樣、色彩紋飾如何繽紛、周邊成套的陳設(shè)如何衍生，莫不呈現(xiàn)清代皇帝個人的審美情趣，也包含草原民族的美學(xué)旨趣，彰顯其人間天子獨(dú)一無二的身份與地位，此正是上古以來「藏禮于器」的余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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